氢氧化物

“心の歌は君で溢れているよ。”

星球海啸


十六岁的暑假原本不会在外婆家过的。将要改建的老城区也并不能吸引十六岁小孩的青睐。摇摇欲坠的,足够老旧的,似乎消失了也没有太大的关系。黄明昊没有所谓nostalgia的情结,也懒得多花时间作无意义的探索,他也没有理由——他是没理由这样做的,但他就好像受了什么奇异的指引一般,在这样的下午没缘由地游荡出去了。是这样子的下午。白蚁蛀烂了木书架像飞蛾翅抖下一层惨白的灰,旧羊毛毯卷了边儿捂着脱漆的铁架床,十六岁小孩叼着白糖老冰棍心不在焉地去推烧得炽烫的铁门,白背心都被汗浸透,皮肤窒息在黏糊糊的空气里。铁门有两层,外面一层门板罩着草绿色的防蚊网,他推门的时候瞥见外婆躺在客厅那张旧凉椅里,阖着眼睛慢吞吞自言自语,好像是说些以前的事情,而他也没有太多耐心去听。那些怀旧的东西于他都索然无味,那又是什么原因让他走到那幅画前面去的呢?黄明昊想不出答案。 


  

那幅画被很随意地遗忘在那里。在那座小小的,无人的,陈旧的双层小楼房里。那个老房子——外婆是这样称呼它的,语气却复杂又柔软——你不要过去嗳,好老喽,危险呢。无人修剪的灌木像小孩子的发尾一样参差不齐,环绕着掉皮的砖墙好像是一圈儿篱笆,防卫着不具名的侵入者。木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还吱吱呀呀地响。十六岁男孩子胆儿比天大,噔噔几步跑到阁楼顶。他推门时带进来一股风,把灰尘和蜘蛛丝都吹起来。男孩子吸一口气,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睁眼就看见木质画架歪斜地倒着,窗帘散得七零八落,一泼儿油彩干涸在地板上,好像干结的血液。 


  

而那幅画就在那里,樱桃木的画框缺了角,躺在断椅子腿儿和褪了颜色的窗帘布中央,蒙着厚厚的一层灰。画里的人也被遗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隔着灰看他。那是个挺年轻英俊的青年,身形高挑瘦削,穿着一身挺括又宽大的黑色毛呢外套,翻领衬衫下打着整齐的灯芯绒领结,一水儿沉黯骄矜的深色系。绻曲黑发梳起来露出干净的额头,一侧眉眼被额发微微遮住,石榴红的嘴唇略微拘谨地抿着,好像有点儿生疏似的,看过来的眼睛却温柔又宁静。画里的人看他几秒,突然安静地笑起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啊。 


  

你为什么会讲话?十六岁小孩惊讶得瞪大眼睛,嚷嚷的时候又吸进两口蜘蛛丝,喷嚏打得眼泪直往外冒。画里的人笑着说你小心啊,这里有毒蜘蛛的,碰上毒蜘蛛爬过的网要生病。黄明昊不理他的关心,随便擤两下鼻子又拖着声音问你怎么会讲话,画里的人沉默几秒钟,说:“我也不知道啊。”好吧,那你有名字吗?黄明昊又歪着脑袋问,一会儿想起对方还躺在一堆灰尘下面呢,赶紧从裤子口袋掏出捏得皱巴巴的一团卫生纸去擦画面上的灰,擦得重了点儿,突然又停下来:你会不会痛啊?逗得画里的人也没忍住笑弯了眼睛。擦干净的画框显露出樱桃木的褐色,画框边缘刻着的字也慢慢浮现出来。毕,雯,珺,他跟着一字一顿地念,然后问:是你的名字吗?画里的人就说是吧,我也不晓得,你可以叫,名字也不过是个符号罢了。他惊得又睁大眼睛:哎你讲话好哲学哦,你肯定好老啦。嗯,好老了,都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毕雯珺安静地望着他,又说,都好久好久没人来过这里了。 


  

那——画你的人是谁喔。 


  

他去世了。毕雯珺说,然后就抿着嘴不讲话了,苍白干净的脸好像雕像一样精致,却又看不出任何表情。年轻画家好像是个多情种子,爱上了哪家姑娘又心口难开,连对上眼神都臊成大红脸,满腹心事只晓得对着画板说,絮絮叨叨的情话都被揉碎了调进澄黄色松节油里去。姑娘出嫁那天摆起半条街的喜宴,年轻画家喝了好多酒,喝得红了脸也红了眼,终于没忍住蹲在小阁楼里没了声音地哭。人为什么会哭呢,能画出那么多美丽色彩的年轻画家又为什么会哭呢?毕雯珺那时候还被挂在干干净净的墙板上,隔着透明空气看着哭泣的画家,一会儿轻轻问一句:你怎么了。画家好茫然地抬起头看他,又别开眼睛苦笑起来,说我可真是喝高了。 


  

——然后呢?然后……好像就没有什么然后了。情情爱爱的故事都是cliché,姑娘结婚生子还住在这片热闹街区,年轻画家染上肺病一天天消瘦下去。再然后就是那千篇一律被遗忘在尘埃里的结局。黄明昊晃着腿托着腮帮子听,他也早不是不晓得爱情的年纪。你有喜欢的姑娘吗?他听到毕雯珺轻声在问他,清隽俊朗的眉眼舒展开,石榴红的嘴唇也微微翘起来,笑得好温柔,真的好像谁家兄长在问自己情窦初开的小弟,眉目间都是清浅笑意,看得他竟有几秒钟的怅然。我啊,我没有嘞。他就梗着脖子说,装作好像很臭屁的样子,把嘴撇得好高。 


  

他们就这样几乎是奇特地相识了,那些十六岁无聊的夏日下午里他都跑到老旧阁楼里面去,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每天都好像是一场冒险。毕雯珺晓得好多的旧事,来来去去的故人和烟尘车辙里藏着的往事都被他一点点慢慢地道出来。那些樱桃木画框,老式打字器,铅印报纸和旧唱片机,有钱人爱抽蓝色海军牌香烟,欧洲买回来的手工香水装进小玻璃瓶儿是要送给阔太太。十六岁只晓得打游戏的男孩子也学会托着腮乖乖听故事了,画框里的人又常常突然停下来,黄明昊问一句怎么啦,他就弯了眼睛笑着说没事。毕雯珺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地翘着,厚重笔刷涂出身后夜一样漆黑的布景,和他宽大的黑色大衣融到一起去,他端坐在那里笑得温柔又矜贵,透过斑驳陈旧的油彩看过来好像是什么旧时贵族的公子。黄明昊又想起毕雯珺问过的那句有喜欢的人吗,他怎么会有,他想着,他怎么能有,哪里有人会胜得过画中的容颜。


  

而画里的毕雯珺大概也是有秘密的,黄明昊有时候会这样觉得,斑驳雾化油彩下的那双眼睛也常常又变得扑朔迷离。他们漫无目的地聊天,说新潮的玩意儿,说他写不完的暑假作业,毕雯珺会笑,却也会倏地停下来又用那双忧郁的安静的眼睛看他。黄明昊从来不问,他们也无从谈起。但他是后来才知道毕雯珺的右眼底下藏着一颗泪痣,小小的躲在绻曲额发的阴影里。那是他知道的第一个秘密。然后也许又会有第二个。那个漫长夏天里他们就面对面躲进破败的阁楼画室,黄明昊叼着他的白糖水冰棍儿,翘着小腿,裸露着汗津津的手臂。他们聊天,也只是聊天,但好像也并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某个下午他趴在脏兮兮的木地板上拿掌根托着下巴,然后突然好轻好轻地问,毕雯珺,我可不可以喊你哥哥。 


  

可以的。毕雯珺又微笑起来,是那种默许的柔软的微笑,石榴红的嘴唇微微张开了,好像玻璃钟罩下一朵安静绽放着的玫瑰。哥哥,他就笑弯了眼睛地喊,哥哥,好像是撒娇一样地。他说,我以后一定保护哥哥啊。他是真的把毕雯珺当作了玻璃钟罩下的玫瑰了,一朵脆弱的恒温玫瑰,画框里的道林格雷,静止而永恒的美少年,永远活在陈旧的油画里。毕雯珺笑着摇头,说黄明昊你不懂的,我会害怕什么呢?画框里的人还可以害怕什么呢?阳光或者飞虫吗,或者缓慢侵蚀画布的雨,又或者那些厚厚的尘埃。黄明昊不晓得,他就去猜那些他懵懵懂懂以为遥远可怖的东西,他说,死亡吗?不是的,毕雯珺看着他,那些水雾朦胧的忧郁又浮现到那双矜贵的眼睛里去了。毕雯珺没有再回答,就是望着他,然后又问:你会走,是吗。 


  

再漫长的夏天也有其终结。但那时候黄明昊是还没有想到的,他趴在脏兮兮木地板上,点点头说嗯,又好像想补充一句什么,张嘴却又什么也讲不出来。“那你还会回来吗?”毕雯珺又这样问,还是笑得温柔又矜贵,尾音却轻轻地颤抖,是一丝极力压抑着的小心翼翼。黄明昊望着那双眼睛又说不出话来了。十六岁的暑假好像本身就是一场不情不愿的意外,他这么想,是源于外婆那种老年人倔强的怀旧,某个夏日下午的异想天开,而他是根本不曾想过在这里遇到毕雯珺的。一个会说话的画中人,听起来都有几分好笑,他早该过了相信童话故事的年纪。也就是那一秒钟他终于又想起来他是真的要回去的,他记起那些冷漠地穿行在大都市里的脸,挤在一起贴在晨间地铁的玻璃窗上,好像一张张面无表情的陈列品。而他站在他们中间,背着书包,书包里装着写不完的作业,他好像也会是一样的面无表情。这么想着他又没来由地难过起来。 


  

会回来的。他突然这么说,好像是在作什么破釜沉舟的宣誓一样,牙齿咬着柔软嘴唇咬出细细的一条印子来,然后他又笑起来了:我一定回来,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也一定来找你。 


  

十六岁那个暑假的天气好像是比往年要来得干燥,最后几天时才终于下起了雨。那些雨却好像是积攒了一整个夏一样,下得颇是波澜壮阔,总要到天都黑下来才肯停歇,好像是要把广阔陆地都给淹没掉似的,叫人们再做一次灾难里祈求着诺亚方舟的赎罪人。黄明昊抱着半个冰西瓜呆愣愣地坐在窗户的前边儿,外婆就从厨房里用吴侬软语的方言喊他收拾行李。老屋子里是旧炉灶烧起江南菜的香味,外婆兴许是在料理一条西湖鱼,那些热腾腾汤汁的味道也一并钻到他的鼻腔里面。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去找蹬开的拖鞋,又好像是犯了少年人嫌懒的臭毛病,干脆赤了脚噔噔噔地闯到了厨房里去。怎么又不穿鞋哪,外婆笑着拿沾了水的手去敲他的头,他就抱着头讨好地笑,边从冰箱里拿可乐边应付着外婆“吃冰坏肚子”的唠叨。可乐瓶出了好多汗,水珠涔涔地沿着瓶壁渗出来,他拧着瓶盖,又好像轻描淡写地讲一句:那个老房子——那个老房子,住过人哪?是个画家呢。 


  

嗳,你这个小猴子又乱跑。外婆又拿手去敲他了,语调里半分责怪,那房子好不安全,都要你不要去了,不听话。他像只顽劣的猫一样笑起来,捂着头说不是嘞,真的住过人,住过个画家,年纪轻轻害肺病死了,那画家还喜欢过一个年轻姑娘,可惜年轻姑娘嫁了人,喜宴还摆了半条街…… 


  

嗳呀,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乳白色汤汁翻滚出一串儿温暖的气泡,外婆拿着汤勺的手却突然停下来了,那手紧紧捏着长长的勺柄儿,蜷曲的皱纹也挤成一团,外婆的脸上也都是那些皱纹和沟壑,深深浅浅都是时间的痕迹。电灯泡在头顶投下暖黄的光影,外婆在雪白蒸汽里回身过来,模模糊糊辨不真切的脸上却突然浮现出少女才有的娇羞,在那云雾一样虚幻飘渺的蒸汽里,她忽然就笑得好像个年轻的妇人了。嗳呀,那可惜啦。她又讲一遍,喃喃自语似的,转身又去搅和那锅热腾腾的鱼汤去了。黄明昊抓着那瓶可乐站在那里,可乐瓶还在出汗,濡湿他的虎口。 


  

那似乎就该是故事的结局了,他歪着脑袋想着,赤脚踩着地板又晃回到卧房里面去。钴蓝色夜空在厚重窗框外蔓延,房间里没开灯,暗得很,他的手机就扔在床头,放的是莫文蔚的阴天,“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黄明昊也不晓得,他似乎并不像是年轻画家那样坦率又赤诚,甚至可以为哪个不爱他的姑娘去耗得油尽灯枯,而他也说不出那样爱得又有没有必要。夜风从窗缝里一点点钻进来,冰凉的,淌过他的脸。是秋天快要来了,他突然这么想。十六岁的暑假原本不会这样轻易地结束的,这么快地,好像就是旧书架里那个老八音盒叮叮咚咚转一圈的时间。还没清完的行李都扔在掉漆的铁架床边上,零零碎碎的小物什和落了单的一只袜子堆在一起,而黄明昊就含着冰棍的木棒儿坐在满地狼藉中间。“你还会回来吗?”他突然想起毕雯珺这样问他,就是他们在那座又老又破的小楼房里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毕雯珺的眼睛隔着斑驳的油彩看他,好遥远好安静。会的,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也一定来找你。他这样讲,笑得好像童话里那个一腔孤勇的放羊少年,但那末日却似乎永远都不会到来。琉璃金的月光流淌过老旧窗台,明明是小小的,弯弯的月亮,却把它的光洪水一样地灌进来,好像是要把它的全部生命都在这一晚燃尽一样,然后就从那月光里涌起了一丝金色的油彩。黄明昊瞪大眼睛,他的心突然飞快地跳起来了,他看见那些油彩汇聚得越来越多,几乎是像海啸一样地涌进来,浅的鹅黄色,然后是翻涌的明黄和鎏金。它们溢过阳台,沿墙面倾泻而下,顺着街道滚滚奔涌。好像要淹没整个荒唐可笑的世界。 


  

那一刻他突然就站起来了,他好像疾风一样奔跑起来,穿过放着旧书架和八音盒的书房,穿过寂静无人的客厅,然后用力地跳上那个老旧的门板,草绿防蚊网都还没有拆掉。他在奔流的金色的海洋里振臂高呼:“毕雯珺!我来救你啦——”好像他真的是哪个披着坚硬铠甲的勇士,头盔在夜色里闪着粼粼的银光,他挥舞着宝剑所指的也真的是哪条穷凶极恶的巨龙,而不是茫然无措的新学期和暑假作业。在那仿佛是最最浪漫的世界末日里,他也终于能够履行他少年心性的诺言,踏着那块旧门板好像是踏着一叶决绝的孤舟,在粘稠油彩和光的海啸里奔向他画中的恋人。然后毕雯珺会从那个樱桃木的旧画框里走出来,像恒温玫瑰走出玻璃钟罩一样,毕雯珺会走向他,他们就可以在那个又老又破的阁楼画室里肆无忌惮地接吻。他奔向那里,而就在那个小画室里藏着他十六岁的全世界,藏着他一辈子都不要同别人分享的那些秘密,铅印报纸,留声机和欧洲香水,还有那颗小小的泪痣;他奔向那里,在那里藏着他所有狂妄又温柔的空想,他的稚拙又坦诚的初恋,藏着不懂得拥抱的小男孩,也藏着小男孩永远都不会变老的爱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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